第五章 碰瓷
街上人流中，十几条生得五大三粗、满脸横肉，大冬天都还敞开了衣襟，露出了毛茸茸的胸口以及胸前猛兽猛禽刺青的汉子，一下子就从人群中窜了出来。
那人的声音极其凄厉，好似被打断了尾巴的野狼在嘶声惨嚎。
双手揣在袖子里，轻轻的哼着不正经的小调，卢仚在迎宾小二的殷勤招呼声中，走下了台阶，踏着积雪，向着北面的天恩侯府方向走去。
白邛向中年男子拱了拱手。
中年男子轻轻一摆手，淡然道：“区区小事，不值一提。坦白的说，若他是卢氏嫡系，还真不好动他。泾阳卢氏，何等庞然大物？”
白邛给自己和中年男子满上了一杯酒，轻笑道：“所以，年兄的两个侄儿，且放心，明年国子监春考，定然是名列甲等，拿下那留院名额的。”
“拿去坊令衙门领赏，哈哈，活该兄弟们发笔小财！”
中年男子就叹了一口气，端起了酒杯：“总之是为了自家子侄的前途，我们这些做长辈的，一辈子操劳，求个什么？不就是为了那些晚辈么？为霜侄女，可不能让这等贪婪、猖獗、无才无德的腌臜小子给祸害了。”
族学年底的谢师宴刚到高潮，卢仚就借口不胜酒力，提前退场。
这些武侯背后背弩，腰间佩刀，手持八尺长黑红二色水火棍，排着整齐的队伍，步伐隆隆的紧跟在巡坊御史的身后。
整条大街明晃晃的，视野极好。
醉仙居七楼，卢氏族学的谢师宴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。
这人刚刚从街口冲出来，卢仚就注意到了他。
“我的娘！”青年嘶声哭喊，半边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起，嘴角血水喷出，几颗微黄的大牙顺着血水喷了出来。
快过年了，无论贵人、平民，如今都有钱有闲，还不趁年前几天好生的游乐游乐？
说时迟那时快，卢仚挥动右手，‘啪’的一耳光抽在了青年的脸上。
卢仚正顺着大街不紧不慢的走着，前方一条横街的路口，一条人影突然冲了出来。可能是路滑，又或许是风雪迷了眼，这人影‘唉哟’一声，横着膀子就朝着卢仚胸口撞了上来。
安乐坊，西边靠运河，一座气派的七层高楼巍然矗立。
既然如此，人家使得出这种阴私手段，卢仚自然也不会心慈手软。
这些汉子一个个义愤填膺的大吼大叫。
步伐踉跄的青年一声惨嚎，整个人被抽得离地三尺，身体犹如陀螺一样在空中旋转了七八圈，带着风声飞出了一丈多远，凄惨无比的摔在地上。
琼花阁的顶楼，一间陈设极雅致的雅间中，白邛和一名身着浅红色长袍，腰间扎着犀角带，头戴五梁纱翼冠，脚踏一寸厚白底官靴的中年男子把酒言欢。
扑向卢仚的十几条大汉，一个个鬼哭狼嚎的飞了起来，比刚才那青年更惨厉的在空中旋转着，吐着血，重重的拍在了积雪的大街上。
那摔倒在地，口口声声传家宝被打碎的青年男子挥动着双手，几乎要扑到了卢仚的身上。
那人在地上挣扎了一下，猛地抬起头来，露出了一张瘦削，还算清秀，但是双眼‘咕噜噜’乱转，透着一股子奸猾劲儿的脸蛋来。
那人一骨碌的从地上爬了起来，张开双手就朝着卢仚抓了过来，瘦削的脸上带着莫名的亢奋，嘶声吼道：“你打碎了我家的传家宝，赔我，赔我！”
巡坊御史搭档巡街武侯，正是专责维持镐京市井治安，主持宵禁巡逻，缉捕盗匪，缉拿奸邪，乃至市场卫生，防火防水等等，都是他们的职权范围。
“这等恶汉，定然是通缉榜上的凶人！”
楼内欢声笑语，觥筹交错，酒香肉香随风飘出几里地。
高楼的匾额上，同样有三个鎏金大字‘琼花阁’。
在这巡坊御史身后，是数十名身穿黑色劲装，上身佩着犀牛皮软甲，系着黑色短披风的精悍武侯。
中年男子沉默了一阵，才缓缓道：“当街拿人，人证、物证确凿，后续一应定罪流程，都简单。等待定了罪，敲定了案卷公文，就办成了铁案，谁也挑不出纰漏。但是没能当场将人拿下，若是要去天恩侯府拿人……年兄的价码，要加加！”
十几条大汉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，顷刻间就逼近到卢仚身边，距离他不过七八尺远近。
白邛用力点头：“年兄所言，极妥当！呃，您安排的人呢？”
人影没能撞到卢仚，他脚下打滑，重重的拍在了地上。
白邛呆滞了好一会儿，才咬着牙跺脚冷笑：“跑得了和尚，跑不了庙，接下来，有劳年兄多多费心了。”
一名身穿蓝色长袍，胸口绣了独角獬豸纹的巡坊御史，手按腰间佩剑，嘴里吹响竹哨，大踏步的朝这边狂奔而来。
等到巡坊御史带人赶到现场，卢仚早就不见了踪影，地上只有十几条大汉和一名‘苦主’在哀嚎吐血，借着灯笼的光，隐约可见街道上数十颗大牙分外的刺眼。
“报官，报官，巡坊御史呢？巡街武侯呢？”
片片大雪，稍稍靠近卢仚的身体，就打着旋儿往一旁滑落，卢仚的大棉褂子干干净净，不见丝毫的水迹、雪痕。
白邛就笑了：“他不过是个破落户小子！虽然姓卢，但是泾阳卢氏族人有数十万人哪！”
几个大汉粗壮的手臂抓向卢仚的手臂，另外有几个大汉已经拔出了短棒、铁尺，恶狠狠的抽向了卢仚的腰背、大腿等处。
一如之前嘉佑十五、嘉佑十六、嘉佑十七那三年。
“救命啊，打死人了！”
这是安乐坊排名第一的青楼，在镐京城内，也名列‘三十六名楼’的前列，平日里，安乐坊的达官贵人们，多喜欢在这里饮酒‘赏花’、欢畅一宿。
中年男子呆滞。
“拿下他，拿下他，好凶狠的人，啊呀，他还敢殴打苦主？”
时间一点点过去，两人所在的雅间房门，突然被人扣响。
中年男子放下酒杯，淡然道：“毕竟是姓卢的。天恩侯，又是个正当宠且不讲理的人。”
“抓住，抓住，这厮当街劫掠，我是证人！”
“果然是你！果然是为了这件破事！”卢仚轻声冷笑：“即是如此，今年就，摔断双腿罢！三腿齐折，还是太残忍了些。啧，我怎么就这么心善呢？”
这楼通体青色，同样挂着数百盏灯笼，只是灯笼是暧昧的粉红色。
白邛呆滞。
“拿下，拿下！”
更兼人来人往，不说摩肩接踵，也是车水马龙热闹得紧！
十几条原本大呼小叫，但是神色间颇为懒散，没把卢仚当回事的大汉骤然振奋精神，一个个出手带风的朝着卢仚抓下。
“拿下，拿下！”
一个白色的细麻布包裹从人影手中飞出，‘啪’的一下摔在了卢仚的脚下。
“好凶，好凶！”
街边的一些小贩，比如卖馄饨的、卖炸糕的、卖挑面的、卖各色零碎小玩意的，摊位上也都插着火把，点着马灯。
在那一瞬间，卢俊的眼神一片慌乱。
‘吱’的喝了一口老酒，白邛盯着对坐的中年男子笑道：“年兄，这件事，就多多有劳了。”
长发简单在脑后扎了个长马尾，穿着一件宽宽松松青布对襟大棉褂子，略显一点寒酸的卢仚走出了醉仙居，站在门前台阶上，抬头看了看彤云密布、鹅毛大雪不断飘落的天空。
顶着大风大雪，卢仚顺着大街缓步前行，身躯挺拔如磊落青竹，神态从容如经霜老松，丝毫不显狼狈，倒好像是踏春郊游一般风轻云淡。
当天，傍晚。
巡坊御史和巡街武侯们距离卢仚还有七八丈远，卢仚举起右手大袖捂住了半张面孔，身体一矮，一溜烟的窜进了人群，好似涂了油的鲶鱼，三两下就在人群中钻得无影无踪。
眼看着大街上那一片兵荒马乱，白邛得意洋洋的喝了一大口酒：“年兄，有劳了！”
人影踉跄着冲向自己，卢仚就好像纸片糊成的纸人一样，轻飘飘没有丝毫重量的，顺着一道当面吹来的寒风，脚不沾地的向后倒退了七八尺远。
不远处，就刚才那挨打的青年飞扑出来的街角，有尖锐的竹哨声响起。
方才，在谢师宴上，卢仚向学正卢俊敬酒时，刻意提起了白邛的名字。
白邛的脸变得皱巴巴的，他搓搓手，开始和中年男子讨价还价。
这一掌沉重无比，好似一铁锤砸了下来。
卢仚瞪大眼睛，无比警醒的盯着那人。
过了好半晌，中年男子才喃喃道：“年兄似乎并没有说，这小子有这等身手？”
“两位相公，我们配对耍子来，可好？”
中年男子慢条斯理的夹了一块肥美的炖鱼腹，不以为然的摆手说道：“些许小事，不过区区一……”
四周行人齐声大哗，好些人纷纷转过身看了过来，朝着这边指指点点。
就在这时，一连串惊天动地的耳光声响起。
一个娇滴滴、脆生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。
若是有人凑近了看，就能发现，那大风卷起的寒雪，没有一片能落在卢仚的身上。
伴随着清脆的云板声，卢氏族学学正卢俊正引吭高歌，一曲温柔婉转的《眼儿媚》被他唱得媚柔入骨，真有几分青楼头牌花魁姑娘的风韵。
天色昏暗，高楼上下点起了数百个硕大的红灯笼，照得古棕色的楼体一片敞亮，一丈多长的金字招牌上，‘醉仙居’三个鎏金大字隔着老远都清晰可见。
快过年了，大街两侧的酒楼、青楼、店铺、客栈等，点了大量的灯笼。
大街上人流迅速向两旁分开，无数人在齐声大喊‘让路、让路、巡坊御史来啦’！
卢仚就明白，这几年，在族学里卢俊对自己的故意刁难、打压，故意败坏自己在卢氏宗族中的名声，甚至让自己‘不学无术’、‘不求上进’的臭名广为人知，果然是和白邛，或者说和白家人有关。
大街对面，醉仙居的斜对过，同样是一座七层高楼。
雅间湘妃竹制成的百叶帘拉起，透过亮晶晶的水晶窗，外面大街上的动静一览无遗。
面皮酡红，微有几分酒意的白邛端着酒杯，透过窗子，龇牙咧嘴的笑着，目光凶狠的盯着大街上缓步而行的卢仚。
“唉哟，我的宝贝，我祖传的，市值上千贯的眉州官窑白瓷螭龙钮梅瓶啊！”